『去吧。都已經是最後了,千萬別留下遺憾。』

『沒事的,七瀨。』

『哭了的話,我會安慰你的。』

 

 

在這顆藍色行星上,有大約71%的地表覆蓋著水。

進入水、感受水,人與人在水紋中傳遞著思念和秘密,那是比佇立在同一片天空下還要溫柔的距離。

只要這麼一想,我就會感到非常安心。

 

 

深夜十一點四十五分。

當真琴終於從呆愣中回復過來,想起該是時候放下手機時,杯裏的可可已經涼得差不多了。

考上教育學研究所後獨力在市中心租下的公寓,空氣安靜得甚至會讓人產生輕微的耳鳴。雖然是至今還不太能適應的孤寂,但對才剛從電話裡接收到爆炸性訊息的真琴而言,他現在實在太需要這樣的環境來緩解一下思緒。

 

──明天答應了大學部的學弟妹,要幫忙做心理學的考前重點複習,之前做的筆記可能需要多複印幾份。

──因為和比較教育學的服部教授合作研究案,拿到了品質很不錯的冠茶。喝起來味道微甜,蘭和蓮應該會喜歡,後天得抽空去郵局一趟寄回家裏。

──才剛從媽媽那裏得到「小遙他們明天會去找你玩」的消息,就接到遙的電話了。太久沒通電話了雖然交談有點生疏,但氣氛也還不至於太過沉悶,至少真琴剛開始還認為這算是場挺愉快的對話。

 

不可免俗地,兩人先聊起彼此和高中舊識的近況。

接著,真琴談起開始漸漸浮現眉目的畢業志向。遙有一搭沒一搭地應著,對於真琴偶爾的提問則用短句簡單回應。雖然聽起來有點冷淡,但真琴知道這是青梅竹馬的通常運轉狀態,所以也沒有格外在意。

一通電話聊了快二十分鐘,其實很意外可以講這麼久。真琴一面擔憂過長的通訊時間是否惹惱對方了而感到微微不安,一面卻十分高興可以和遙說上話。

 

「對了,遙。你聽說江考上運動管理學研究所的消息了嗎?果然是凜的妹妹,頭腦可真聰明──」

「真琴。」

「誒、怎麼了?」遙忽然的出聲打斷,讓真琴一時間反應不過來。

「我困了,明天還要去你那裏,我想睡了。」

「啊,好……」面對遙直率的發言,好一會兒才回過神來的真琴輕輕地勾起唇角,明知道對方看不見卻依然溫柔地笑了。「晚安,遙。」

「在睡前,我有件事要告訴你。」

「嗯,怎麼了?」是到了這邊之後一定要去游泳嗎?還是想問附近有沒有賣青花魚的店呢?真琴一邊聽著遙被電流壓縮卻依然認真耿直的聲線,一邊將手中裝著熱可可的馬克杯湊近嘴巴。

 

 

 

 

 

「真琴,我喜歡你。」(真琴。俺は、お前のこと好きた。)

 

 

 

 

 

呼吸凝滯。

血液逆流。

胸口發疼。

暈眩猛襲。

實在太過難受,那一瞬間真琴以為自己又回到了那一天──

那一天,半山腰的鳥居投下一片濃濃的陰影,遙就那樣靜靜地站著,說自己停在那裏是在看夕陽,那並沒有美到會讓人駐足欣賞的夕陽。

「真琴,你怕水嗎?」

深愛著水的遙,那雙能看透自己的冷徹眼睛,比夜雨後的漫天星辰還要漂亮。

「一直都怕嗎?」

 

 

說不上來的難受,真琴自我厭惡地發現,他多麼希望剛才是自己聽錯了──

「遙……」聲音太過艱澀,肯定會被察覺異狀,可現在真琴也顧不了那麼多了。「你剛才……」

「我說,我喜歡你。」彷彿是為了斷絕任何誤會的可能或彆腳的藉口,遙罕見地提高音量再次強調。「我喜歡你,真琴,你沒聽錯。」

「啊……嗯,我聽清楚了。」畏於遙忽然高漲的氣勢和威壓,真琴不自覺地縮了縮肩膀,但對方仍不肯放過他。

「真琴,我說的喜歡是──」從電話這端,不可思議地能聽清遙輕吸一口氣的聲音。「我說的喜歡是,只要一靠近你,就會忍不住想要更靠近!我想和你接吻,想要用力的抱緊你,如果可以的話,還想要和你做愛──雖然我還不知道男的和男的要怎麼做。我想要和你住在一起,睡覺也在一起,還要每天烤青花魚給你吃。最好還能辦一場潛水婚禮,然後一直在一起──其實不用結婚也可以,重點是要一直一直在一起!我喜歡真琴,不是你就不行,我想要永遠和真琴在一起!」

 

──……你真的是遙嗎?

聽著對方流暢到詭異,而且情緒異常高亢的告白──或者說是開戰宣言?真琴已經被精神轟炸得沒有什麼冷靜思考的餘裕了,但熟悉幼馴染如橘真琴,很快地又想到了另一種可能。

「……遙,你喝酒了嗎?」真琴的聲線放得更加輕柔,小心翼翼地問道。「小遙乖,看一下旁邊,有沒有看到空酒瓶?」

「……嗚,不要加『小』,真琴這個笨蛋。」這回的應答帶點鼻音也更加軟糯,接著是塑料袋和空鋁罐被隨意翻過的窸窸窣窣聲。「嗯,我看到一瓶清酒、兩罐淡啤酒、兩罐水果調酒……一瓶是葡萄、一瓶是…芒果?我看上頭的圖案猜的。」

語畢,還打了個小小的酒嗝。

 

──果然……!

真琴感到一陣暈眩,同時不禁萌生這種時候自己居然不在遙身邊的懊惱。他幾乎忘記了剛才被成串告白猛烈攻擊的狼狽,長久以來照顧旁人的習性讓他迅速給出了正確且流利的指示。

「遙,去洗把臉,如果身體不舒服也要沖個澡。解酒藥……算了,我看你還是先休息吧。等等把衣服穿好,蓋緊被子去睡覺,記得開點窗戶保持通風。」

真琴倒不擔心遙喝醉後會胡鬧或反胃什麼的,遙的酒量是不佳,但酒品倒極好。不論喝得多醉,都不會有失心瘋或者嘔吐等,嚴重破壞形象的徵狀出現……簡直和他在大熱天吃麻辣火鍋卻不出汗一樣神奇。

 

「我等等上網查你那裏附近有沒有賣解酒藥的藥妝店,啊、聽說喝番茄汁也能解酒……還是你要解酒湯食譜?明天我用電郵傳給你,總之遙你先好好休息……」

「真琴。」

「嗯?」

「你該不會以為這樣,就可以把我的告白呼嚨過去吧?」

「……」

「……」

「唉……」真琴嘆了一口氣,簡直恨死了即將說出下一句話的自己。「遙,你還記得嗎?我在東京,是有女朋友的。」

「……」

「…………」

「………………」

「…………………遙?」

「……嗯,我知道。」遙的聲音忽然變得又遙遠又渺小。

 

「……」橘真琴是七瀨遙最親密的青梅竹馬,橘真琴永遠不會做讓七瀨遙感到不快的事。「而且我…那個,從來沒有喜歡過男生……我是說,那種想要接吻、擁抱…還有做、做愛的那種『喜歡』。」

那麼,自己現在到底在做什麼?他怎麼能允許自己這樣對遙?

「……嗯,我也是。」遙的聲音越來越輕、越來越脆弱,彷彿下一秒就要碎裂──真琴當然知道那是不可能的,但他就是無法抑制自己這麼想像。

「而且……遙喜歡我,我很高興,謝謝你。但是……」別說了、住口──耳畔有聲音正這麼威嚇,但聲帶和嘴唇仍像不受控制般,吐露傷害遙也傷害自己的話語。「但是,我……沒辦法像遙喜歡我一樣,這麼喜歡遙……不對!等等,我是說……!」

說錯話了!真琴臉色倏地慘白,手腳開始不自覺地劇烈顫抖,連馬克杯中的可可潑灑在地面都沒能發覺。

 

「我、我是真的很高興遙願意喜歡我!但是,這樣對遙來說太不公平了不是嗎?我並不是那麼好的人啊,遙應該值得更好的……遙,抱歉,我是說,對不起──」

「……真琴,你為什麼要說對不起?」從手機裡傳來的嗓音,帶著讓人懷念的清冷澄澈,那樣的安定人心。「真琴並沒有做錯任何事。」

可是我沒能接受你的告白,我傷害了你──真琴想這麼反駁,但罪惡感和接受了遙的寬恕而平靜下來的安適感,在胸膛深處矛盾地交織著。

 

喉嚨好乾、身體沉重,彷彿開口的下一秒就會發出不像自己的嘶啞聲,於是只好選擇了沉默。

即使沒有得到回應也不打緊,遙輕聲說話時的聲音,有種能讓人聽著聽著就能進入全身放鬆的狀態,彷彿舒服地漂浮在海上的特質。

 

「喜歡你是我的自由,接受或拒絕也是你的自由。所以,真琴完全沒有做錯任何事。」

「既然有告白的勇氣,當然也有想到可能會被拒絕。就算這樣,還是想說出來,因為我喜歡你。」

「讓真琴困擾了,抱歉。」

 

──遙,你才是,為什麼要道歉啊……

──啊啊,不行了……

 

真琴終於把已經灑出一半的馬可杯放好,接著像要拒絕潛伏在心底的什麼般,張開那只手牢實地掩住了自己的眼睛。同時,卻將耳朵往手機更加地貼近,用全身感受遙映在冰冷科技產物對面的,溫暖的淺淺的吐息。

從小到大,幾乎每個人都覺得自己對遙寵溺得太過分了,但遙卻總是一副理所當然地接受著真琴打理好的一切。

其實,並不是那樣的。

從來都不是那樣。

因為優柔寡斷的自己不願正視,所以寬容成熟的遙才不願明說。

 

──遙,你是因為那樣才喜歡上我的嗎?

──如果不是的話,你又為什麼會喜歡上這樣的我呢?

──果然,我最該對你說的,還是那句「對不起」。

 

遙又說話了。「真琴,你在哭嗎?」

「嗯,沒有喔……」不是騙人,但眼眶已經有一點濕潤了。或許是為了被自己拒絕的遙實在是冷靜到讓人心疼,或許是為了自己沒能回應遙的傾訴而感到悲傷。

遙是鼓足了多少勇氣,才能和一個高出自己8公分、還是自己的幼馴染的男人,做出這樣的告白呢?

如果沒辦法像遙那麼喜歡自己那樣──喜歡到不惜藉著酒勁,向對方傾訴──那麼,自己至少該認認真真地,不掉一點眼淚、全神貫注地,聽完對方滿懷情意的告白。

就像真琴隱隱察覺到遙其實沒有那麼醉,或是喝了那麼多卻依然為了安慰自己,努力讓神智回復清醒那樣。

 

因為,雖然兩人的情感也許永遠也無法交錯,但橘真琴同樣也是那樣的、那樣的,比誰都珍惜七瀨遙啊……

他們的脈搏和氣息是如此契合,恍若一體,已經到了如果硬生生撕開就會血肉模糊,然後雙雙死掉的地步。

 

「真琴,你真的談過戀愛嗎?拒絕不夠乾脆,告白的人會更傷心的。」遙的聲音已經徹底恢復了平靜,重新變回了真琴所認識的那個強勢又果斷的他。「而且現實生活中,怎麼可能有那種一告白就兩情相悅的方便愛情?」

「誒,沒有嗎?」居然用「方便」來形容書店裡那些層出不窮的言情故事,遙還是一如既往地率直得讓人招架不住。

「當然沒有。難道你是因為女朋友告白了,才和對方交往嗎?」

「……嗯,沒錯。」被莫名心虛影響,回答的聲音也有些底氣不足。

「……」

 

「然後,上個月分手了,我和那個女孩。」真琴也不清楚自己為什麼要在這時候提起這個,原因大概就和他那時也沒有對遙主動提起自己交了女朋友一樣。

「……也就是說,你現在是單身,沒有交往對象?」

「呃、對。」

「既然是單身,就是任何人都可以追你的意思?」

「……遙,我真的有那麼好嗎?」當這種時候,人們該說什麼呢?像這種一面心疼對方,一面又暗自期望他放棄的時候?「我有好到即使拒絕了遙,你還是不想放棄的地步?」

「這問題太蠢,我懶得回答。」遙總是清澈的聲線,有一瞬間降到了冰點。「真琴,你從沒真正喜歡過誰吧。」

 

「……」被說中了,果然在遙面前隱藏自己,沒有任何意義。

談過幾場戀愛,和有沒有真心喜歡過別人(至少,喜歡到和對方告白的地步),兩者之間並不相等。

觀察不到他的表情,真琴不敢確定為什麼遙會突然這麼生氣,分開太久終究削弱了他讀懂遙極其細微情緒轉變的特技。

「總之,真琴現在是單身,所以我可以追求你吧?」

「遙……」真琴發出了不知所措的低吟。

「如果真琴不答應的話,我以後再也不理你了。」

 

 

──「所以說,不用每句話都加上名字。還有,你還是叫我的姓吧。」

──「可是遙也一樣叫我真琴啊?難道要我叫你七瀨遙嗎?」

──「……要是敢那樣叫,我以後再也不理你了。」

──「那就『遙』吧,就這麼定了。」

 

 

一定要答應,否則會後悔。

失去遙的日子,根本無法想像。

不論如何都只能答應了。

「……」

「真琴。」遙出聲催促。

輕聲嘆氣。「……好吧,我知道了。」被強迫妥協了,真琴卻露出一臉「真拿你沒辦法」的柔和苦笑。「遙,你該睡了,明天還要早起。」

「真琴,如果你敢逃跑……」

「我不會逃的。」柔聲地做出保證,真琴輕輕地閉上眼睛。「晚安,遙。」

「嗯,晚安。」聽到了想聽的話,遙乾脆地掛斷電話。

彷彿直到剛才還一直包覆身周的溫暖忽然消失了一樣,這一頭的真琴表情卻漸漸陷入茫然。

 

 

深夜十一點五十五分。

真琴躺在黑暗中,身子疲憊思路也不大清晰,卻依然難以闔眼。

──遙為什麼會說出這樣的話?

──也許是他身旁發生了什麼,才改變了遙。

毫無預警的告白,還執拗地要求別人什麼,真琴熟悉的遙是不會做這種事的。

最後一次約出來玩是在研究所錄取考試放榜之後,之後的幾次簡短會面也沒什麼不尋常的地方。

 

遙被自己不知道的什麼,在自己不知道的時候,為了自己不知道的原因被改變了……漫無邊際思考的結果,讓真琴忽然陷入了某種輕微的不安,又因為不知自己到底在心急什麼而更加焦躁。

這是過去碰到與遙相關的事時從未發生過的,是因為被遙剛才不的告白影響了嗎?

越是追究越是莫名,真琴感到有些沮喪,高大的個子也微微蜷縮了起來。

放在枕頭旁的手機,因為收到了簡訊而茲茲震動。

是遙。

『我明天一定會去找你,不准跑』

只有這麼一句,沒其他的了。

真琴愣了愣,微笑著按鍵回復。

 

『這邊的夏天很熱,遙要有心理準備。等你到了之後,我們找個時間一起去游泳吧』

『遙,你是什麼時候開始喜歡_

「……」

真琴想了想,還是把第二句給刪去,接著按了發送。

在黑暗中格外亮晃晃的螢幕上出現了「發送成功」的字樣,真琴瞥了一眼時間才把手機放回原處,翻了個身沉沉睡去。

 

 

被遙的體貼給拯救了,又一次地。

午夜十二點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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