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官邸裡的侍官們私下盛傳,Zero大人近日把所有的私人時間都投注到了研讀舊紀錄上。

而且還是關於那個「惡德皇帝」魯路修‧Vi‧不列顛尼亞的紀錄。

這實在很不尋常……畢竟那個惡魔早就已經接受制裁、消失在這個世界上了,而且還是Zero大人親手殺死的。對一個早已不會再造成任何威脅的敵人,大人實在沒必要如此費心研究。

不知情的人們發揮想像力胡亂臆測,而真正知情的則不約而同地守著沉默。

朱雀對此感到慶幸──就算旁人問起,他也猜不到「Zero」會怎麼回答。

因為他也不明白自己究竟想得到些什麼。

朱雀只是一直在埋頭尋覓,一步步地連接起被隱匿的蛛絲馬跡,抽絲剝繭地想要重新審視那些當年沒得到回覆的事。

這麼做的話,似乎就有種自己往那個已然離去的人更靠近一步的錯覺──即使,那只是徒勞的自我滿足。

為什麼要成為Zero?為什麼槍殺尤菲米亞?為什麼害死了夏麗?為什麼自願成為修羅?

……為什麼「那個時候」,不向我求助?

他有太多太多的事情想要問魯路修,哪怕那個人再也不會甦醒過來、給出回應。

因此,他只得自己找出答案,拼湊起被掩埋在謊言深處的真相碎片。

研究的過程沒有原先想像的無趣,他猜想也許是因為自己是除了那個魔女之外,世上最理解魯路修的人──沒有誰比自己更熟悉他。

數以萬計的文獻裡描述的他有時真實而貼切,有時陌生得彷彿另一個人。那種感覺就像在和許多交情有淺有深的人們,一同緬懷那個消逝已久的亡友。

而朱雀盡是安靜地傾聽,默默糾正那些誤傳的野史、漸漸認識世間對那個「惡德皇帝」的評價,以及他為人類歷史留下的毀滅性打擊。

哪些是真的、哪些是假的,在最後的那段日子同他最為親近的朱雀,已經知道了凡事不能僅是眼見為憑。因此他不問真假的全盤接受、全盤吸收,他如今只能用這種方式來思念過去的摯友和世界的敵人。

越是了解越是心疼,越是了解越是悔恨──然而他就是無法克制那股想要更加靠近那個人的願望。

即使昔日兩人之間仇恨的時光佔去大半,柔軟的情思早已被命運扭曲得不成原形。

說起來,魯路修有親口說過他憎恨著自己嗎?

…………

 

 

「你最近的精神不大好。」等到最後一個被支開的官員也離開會談室後,娜娜莉一臉憂慮地望了過來,雪白柔軟的小手輕輕搭上了他的袖口。「不要緊嗎,Zero?」

仍戴著面具的男子安撫性地輕柔拂過少女的額髮,坐在輪椅上一身華服襯得她更顯脆弱嬌小了。「不過是睡眠稍有不足而已,無妨。」即使開口後仍是一貫有些做作和傲慢的口氣。

全然不介意的年輕總統像在思索什麼般輕輕側頭,那雙和兄長十分相似的眉眼清澈而柔和。「是在調查……哥哥的事嗎?」

和給人不問俗世的飄然印象不同,娜娜莉其實是個心思細膩、敏銳而伶俐的女性,即使和魯路修是完全相反的類型,這名少女也的確擁有一股格外優異的領袖魅力。

未曾否認那個惡名昭彰的皇帝正是自己的親哥哥這點,就很讓人佩服。

下意識地瞥了房內除卻他們之外的最後一人──手背身後站姿筆直,連視線都不曾望向這邊的修杰奈爾一眼,朱雀這回選擇了沉默。

沒有得到回應的娜娜莉仍是嫻靜微笑,輕巧地換了個話題。「今晚給自己放個假吧,Zero。」

意外的話語讓男子迅速回過神來,只見少女已經開始著手收拾桌面上的私人文件。「總統閣下?我不──」

「今晚是萬聖節前夜,市民廣場會舉辦化妝遊行,官邸也會邀請官員親屬前來參加派對。」以對她而言相當少見的強硬態度,不由分說地打斷青年的發言,少女笑著繼續說道。「要是你也在場的話,大家怎麼玩樂得起來呢?」

「……」雖然應該是沒有惡意,但這種被默默傷到的感覺是怎麼回事?

「不過一個晚上,我們的安全還用不著擔心。」纖細手指輕搖了搖鈴,門外隨即傳來長年跟隨在娜娜莉身邊的女侍長克制守禮的叩門聲響。「戴上別的面具好好地去放鬆一下吧,Zero。」

 

 

「……」於是,自己就這麼被趕出來了?

朱雀嘆了口氣,抬手調整一下遮住了半邊臉部的銀色面具──這是回到私人書房後在桌上發現的,不知何時被她派人送來的「禮物」,當然身上這套略顯張揚的猩紅斗篷也是。

他是很感激娜娜莉的好意,雖然他也認為自己並不需要。

充斥周遭的鬧騰笑聲、溫暖的燈光和川流不息的人群,化作吞噬一切的任性漩渦,巨大而明亮。越是身陷在這種集體迷醉裡,越是感到自己的格格不入──他強烈地渴望能回到自己寧靜的房間,閱覽書籍、研讀史料,或者只是閉目緬懷那個亡故的秘密友人。

世界越是祥和越是快樂,心底的那份孤寂就越是龐大……他幾乎要厭惡起這些人群的無知起來了,因為他們如今能夠享有這些,全都是他的摯友用生命、罪孽甚至死後的榮辱換來的。

……再這樣下去,他的心會離人類越來越遠的。啊啊、娜娜莉就是因為擔心著這樣的自己,才要他來市民廣場參加遊行放鬆自己的吧。

但是對不起,娜娜莉──他無法停止這樣的消極想法,沒辦法的事就是沒辦法啊。

──魯路修,你會對這樣的我說些什麼呢?

反正肯定不會安慰我的吧,妹妹至上的你說不定還會因為我這樣看待她的好意而大發雷霆。

……你會輕視這樣的我嗎?

算了,輕視也好、憎惡也好、辱罵也好、斥責也好。

總有一天我們會在地獄相見的吧,如果到時你還願意和我說話,那就什麼都無所謂了。

……好想見你,魯路修。

我很想、見你啊──

 

 

空氣裡有股南瓜糕點特有的甜膩味道,暖橘明黃紅橙的燈光照得連石板路面都在閃閃發亮。寶藍色的天空美麗得像是快要墜落那般,秋季夜風捎來舒適涼爽的氣息,溫柔地淘氣地輕掀著紳士貴氣的絲質斗篷和淑女柔軟蓬鬆的裙襬。

廣場上擁擠也歡鬧,充斥著各異鬼怪──吸血鬼、仙子、狼人、魔法師、南瓜傑克、公主王子、童話人物、歷史名人。

記憶中那對來自Halloween正統發源國的兄妹曾和自己解釋過,這個節日的正確翻譯應該是「萬聖節前夜」,原本應該是紀念殉教的聖靈們的神聖日子。

傳說在這一天,亡靈們會回到人間。人們為了保護自己不受可能混雜在其中的惡靈侵害,會刻意把自己打扮成醜惡如魔鬼的樣子並團聚在一起大聲笑鬧、慶祝秋收。

這麼一來,惡靈便會畏於那過於歡快的氣氛而遠遠退避,善良的靈魂則會開心地融入人群一同玩樂,甚至混在孩子群中挨家挨戶地去討糖。

『只是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Halloween就變成現在這樣了呢。』軟綿如糖絲的嗓音在說明告一段落後,小小的女孩露出一抹甜甜的微笑。

『總而言之,真正的Halloween才不是那種小鬼們一起扮成仙女王子什麼的,一邊傻笑一邊討糖的日子!』走在前方幫揹著娜娜莉而騰不出手的朱雀揮開擋路的向日葵枯葉,那時也還是個小鬼的魯路修回頭,語氣有些老氣橫秋地這麼下了結語。

回憶至此,朱雀不禁勾起一抹輕笑,面具下的眼眸也溫和地瞇了起來。

原來那個人那種有點做作和自以為是的說話風格,從那時就有些跡象了啊。

男人維持著好心情不經意地抬頭,然後撞進眼前的景象讓他的笑意就這麼僵在了嘴邊。

 

 

廣場彼端有一群黑壓壓的人,像個軍團似地盤踞在一起。

高矮胖瘦、老少皆有,人們扮成了傳說中的Zero,毫無疑問地佔了群眾的最大宗。

設置在中央的小小舞台上,正好在上演「正義英雄刺殺惡德皇帝」的戲碼。

那件事過去還不到一年,然而劇情早已理所當然地被加油添醋了。

戴著醜陋無比的面具,一身雪白袍服的皇帝倒地後,纖細的身影被一擁而上的黑色騎士團演員迅速淹沒。

配合著效果逼真的演戲道具和舞台音,那幅畫面瞬間變得血腥無比。

飛濺的鮮血和肉沫、刀械扎進柔軟的人體然後狠狠拔出的聲音、年輕男子淒厲的瀕死慘叫。

一身漆黑袍服幾乎沒有染上半點血腥的Zero高舉著寶劍,氣勢雄渾地佇立在另一頭舞台燈光的照射下,那凜然的姿態簡直有如宗教畫中的聖人!驕傲地享受著臺下群眾英雄式的歡呼!

「啊啊!ZeroZero!!」「世界的希望!我們的英雄!願主賜福您!」「萬歲!萬歲!萬歲!!」

「殺了他!殺了惡德皇帝!」「殘忍的豬玀!不配當人的東西!」「殺了那個惡魔!把他碎屍萬段!」

──啊啊……

朱雀臉色慘白腳步踉蹌地連連後退,肩膀似乎被什麼人重重地撞了一下。

──啊啊……住手、住手……!

男人像是拒絕這個世界似地掩住雙眼,在心底發出了只有自己能聽見的絕望吶喊。

──魯路修、魯路修!我────────!

 

 

猛然窒息的感覺,逼得心臟瘋狂跳動。

雙眼被不知節制的力道壓得疼痛異常,有一股熱流從眼尾汩汩流出,究竟是眼淚還是鮮血──

「──妳這女人,真的很差勁!!」

「!?」

高速逼近氣憤難平的怒罵讓朱雀愣愣地停下動作,從主人的暴虐自殘下獲得釋放的臉才剛恢復視線,就立刻被一大片乳酪黃毫不留情地猛力糊了一嘴。

@#$%^#@&*!!」發不出聲!還有這是棉花和塑料布的味道?是布偶嗎!?

「這種三流短劇哪裡有趣了?品味和個性都很差勁!妳這老不死的披薩女!」從無辜受害人的嘴裡用力抽出了軟綿綿的凶器,來人一邊飛快查看著上頭的沾上的濕痕一邊輕蔑又噁心地撇了撇嘴,然後把巨大的布偶扯回手邊擺出架勢,看來似乎很想順勢往對方臉上再來那麼狠狠一下。「覺悟吧女人!妳從明天開始的三餐────!!??」

明天開始的三餐──怎麼樣……?

年輕男子的怒罵在看清被揍的人是誰後,很快地沒了聲音,因此朱雀也不知道那個害自己被無辜牽連的女人下場究竟會如何。

應該說,就算這座廣場會在下一秒爆炸、海嘯會在下一刻淹沒整座不列顛尼亞島、人類的文明會在明天徹底滅絕、恐龍和始祖鳥將在明年重新稱霸地球,此時此刻的他都已經不在乎了。

嘴唇微張,面具後的眼睛睜大得彷彿就要裂開,喉嚨艱難地發出嘶啞的聲音。

「你、你為什麼──」

然而對方回神的速度顯然比他快上不只一倍,只見黑色眼罩下的唇角一個咬牙,然後像揮舞巨斧般再次猛甩手裡的武器──接近一個成人高的起司君布娃娃,這回直接命中的目標是男人的下巴。

上下牙床因為這記突襲而發出用力咬合的聲音,而且慌亂間鼻尖好像還沾到了某種溫暖濕濡的討厭觸感。這種軟綿綿的攻擊再來幾回都是沒用的,因此朱雀這回摀住口鼻向後跳開並不是為了躲閃,應該說此刻的心情其實是讓他很想不顧一切撲上前才對──

「等等!你──!」他想大聲喊出那個被封印太久的名字,多虧猛襲大腦的理智才讓他即時踩了煞車,從緊掩住口鼻的手掌指縫透出去的只有濕熱的空氣。

朱雀就這麼站在原地自我鎮靜了會兒,再抬頭的時候果然早已不見對方的身影。

「……………呵。」他輕笑出聲。

朱雀神色悠然地環視全場,鷹隼般的視線果然再次捕捉到了那抹人影。

他看見那幽靈似纖細的身子,輪廓誠如記憶中那樣的完美無瑕,一身素雅的夜色斗篷被夜風吹拂得鼓起飛揚,手上架著一隻乳酪色的巨大布娃娃──

姿勢無比優雅地拔足狂奔。

……速度卻是連小小孩都會忍不住出聲嘲笑的緩慢。

………………運動能力還是一如既往地糟糕啊,魯路修。

───誰要放過你啊!?                                          

 

 

感覺到握在掌心的手腕再次細細掙動起來,朱雀除了帶有輕微警告意味地又施加了點力道之外,沒有再多做什麼威迫的舉動。像是在反抗那股蠻橫似地,身後的人也一路緊閉著嘴不再吐露半字,也不知是在擔心太大的動靜會引來別人的注意或麻煩,或是已經察覺到了再多說也是無益。

氣氛太過死寂,安靜得讓人聯想起不好的回憶……關於曾讓渾身血液沸騰的強烈仇恨,關於神聖不列顛皇族的巨大陰謀,關於他為了地位而出賣朋友,而那也是他第一次失去他。

別無他法,朱雀只好開始試著用閒談來柔化氣氛,像是對著無人的午夜街頭席訴盡寂寞的三流詩人一樣,滔滔不絕地開始說了起來,不敢也不顧唯一的聽眾是否真的願意傾聽。

他談到了這個世界正在慢慢轉變成一個團結的和平的世界;他談到每個認識的黑色騎士團和曾經站在他們這邊的人們後來的去留;他談到在超合眾國議會上各國代表們是如何折服在皇神樂耶,以及中華聯邦天子終於日漸展現的超凡領袖才華之下。

當然,還有曾經的皇女、如今不列顛尼亞合眾國最高統帥,娜娜莉‧Vi‧不列顛尼亞是如何從失去兄長的沉痛打擊中重新站起,然後在旁人的支持下一步步學會掌握政權和治國的良方,親自實現她曾經的、天真的、同時無比善良的夢想──創造一個大家都能得到幸福的世界。

手心裡的溫暖脈動有一瞬間靜止了……從這個細微的反應,朱雀幾乎能確定了這個人的確就是他。

魯路修──魯路修‧Vi‧不列顛尼亞。

溫柔的兄長、聰慧的戰略家、堅強無比的男人。

樞木朱雀此生唯一的──……

 

 

市民廣場不遠的後方,是座環繞廣大湖泊而建的美麗公園。

承襲自舊時代典雅浪漫的風格和遠近馳名的精巧園藝,再加上今晚又是帶點魔幻氣息的節慶,使得這裡毫無意外地成為情侶約會行程必經之地。

垂拂水畔的枝柳葉簾、座落花園中央的石子涼亭、點綴著燭光的拱門陰影,每個隱密的角落都成了成雙成對的戀人傾訴情意遞送親吻的美麗秘境。

直到過於甜膩溫熱的艷情氛圍縈繞身周、前面幾步的樹林裡傳來曖昧的悉酥聲響,朱雀才終於從腦袋發燙的狀態中驚醒過來,後知後覺地發現自己竟拖著人就這樣一頭撞進這個和他們根本格格不入的地方。

「………………」「………………」

他神色尷尬地回頭看向戴著漆黑眼罩的男子。「呃……抱歉,我只是想找個能安靜談話的地方。」隱約能看見面具下的人毫不領情地翻了個白眼。

朱雀為了舒緩緊張而做了個深呼吸,然後動作俐落地掀起臉上的面具。「──不好意思,這位先生。」低語壓抑著激動而頻頻輕顫,他有些費力地繼續說道。「能不能讓我看看你的臉?」

「……」在一身漆黑下更顯白皙的臉龐微微側過,緊抿的唇遲了幾秒才緩緩開口,聲線為了力持鎮定而有些緊繃。「幾年前我的眼睛受過傷,那傷口可能會嚇到您,先生。」

「我不在乎。」他喃喃著然後伸手按上對方的胸口,細細感受著單薄胸膛下的生命鼓動。「而且我想,我們身上的傷口數目大概是不相上下。」

「為什麼從剛才開始,您就說得好像我們彼此認識的樣子?」即使聲音被刻意壓低而有些模糊不清,仍能感到語氣中漸漸浮現的不耐與抗拒。「我想您是認錯人了,先生。」

「我不可能認錯。」放手的動作藏著無聲的懇求,而那個人應允地沒有再次逃開──謝天謝地。「看到這張臉──看到『零之騎士』樞木朱雀的臉還能這麼鎮定的,除了『他』之外世上不會有第二個人。」隨著問句撫上夜色的眼罩,為了感受帶著溫度的淺淺呼吸而不自覺地更加湊近。

「……啊啊,說得也是,今晚可是萬聖節前夜。」是亡靈回到人間的日子……他微笑地說道,帶著一點點的惡作劇意味。「您好,亡靈先生……我是死人,請多指教。」

面具被朱雀緩緩揭開──英氣的五官,光芒耀然的眉眼,別緻到不論男女都可能認作為異性的美貌。

在無數的夢裡浮現的臉孔,歎息之餘也讓人感到非常地懷念。

「好久不見,敬愛的陛下。」遵循古老禮節,騎士溫柔地在王的掌心上落下虔誠的親吻。「──只有你,我永遠都不可能認錯,魯路修。」

 

 

那個時候──正如零之鎮魂曲的計畫安排,神聖不列顛帝國第九十九代皇帝魯路修‧Vi‧不列顛尼亞,的確是死了。

正因如此,你也許不難想像當他發現自己回復意識,做足面對死後地獄審判的覺悟後猛力睜開眼睛,接著被不知為何躺在旁邊的那個魔女一腳踹下乾草床時有多麼驚訝。

對著死而復生的搭檔,C.C.開口的第一句話語氣平靜,內容驚悚。

她說:「恭喜呀魔王陛下──升格成怪物了呢,可喜可賀。」

不老不死的怪物,不容於人間的異質存在,連隨著萬物死亡的權利──眾多生命唯一平等享有的神之寬容,都被剝奪了。

不論再怎麼努力和其他生命建立關係,都終歸時間流逝的速度不同而淪為徒勞。不論受到怎樣的傷害都會復原,因此漸漸地連自己都不再珍惜自己。靜止不前的人生再也不配被稱作人生,然而卻連結束噩夢和逃離永生的方法都不知道。

手掌上如祭品鮮血般腥紅的不祥符紋,就是他弒殺雙親的代價與懲罰。

「我和那女人約好了,總有一天會接收她的Code。到時候,連我都不知道自己會變成什麼樣子。」一身黑衣的男子神色平靜,用彷彿在說著別人的事那般淡漠的語氣續道。「至於那是什麼時候,就得看她心情了。就像今天突然跑來參加化妝遊行,也不過是一時興起而已。」

考慮到貿然露臉的危險,兩人還是再次戴上了面具。秋風捲起幾片枯葉拂過漾動的水紋,帶給坐在石椅上的他們幾絲濕冷的涼意。

「……除了由你一個人來繼承這詛咒之外,難道沒有其他方法了嗎?」為什麼非得是你?為什麼每次都是你來承受呢,魯路修?

「說了不像你會說的話啊,朱雀。」年輕的男子露出淡淡的苦笑,然後從石椅上起身向前走了幾步。「如果是你的話下得了手嗎?把這『永生』的詛咒傳給別人?」

你做不到,對吧?──不用回頭也能從對方的沉默中代為說出答案,仍是背對著對方的魯路修半彎身子,一邊從湖水裡撈起了什麼一邊嘶聲說道。「而且,你不覺得命運還挺公平的嗎?對喪心病狂的『惡德皇帝』,給予必須永遠贖罪的懲罰。」

「!」朱雀猛地起身。「你在說什麼?那明明就不是事實──」

「事實是什麼?事實就是,世界的人口少了八千萬。」厲聲打斷男人帶著辯解意味的話語,魯路修的口吻有一瞬間迸現了凶狠程度直逼殺氣的嚴峻。「你是怎麼了,朱雀?忘了你眼前的男人曾經做了什麼嗎?那些罪過是可以這麼輕易一筆勾銷的嗎?」

「我說過了,結果就是一切,不論最開始的動機或過程是什麼。」他面無表情地轉回身子,手上捧著的是枯萎殘敗的蓮荷。「在重建世界的野心,和尤菲還有夏麗的性命之間,我選擇了野心;在樞木朱雀的名譽和Zero的使命之間,我選擇了Zero。」

「這些罪孽會因為魯路修‧Vi‧不列顛尼亞死了而消失嗎?不會吧?神顯然也是這麼想的,所以剝奪了我擁抱死亡的權利,要我用漫長到近乎無限的時間來贖罪。」纖細到彷彿隨時會折斷的手指忽然使勁抓緊了手中的死物,混濁的水滴自彎曲成勾爪的指縫間流下,那畫面彷彿正掐著人類的心臟那樣怵目驚心。

「但是,我很感謝這個安排,我對自己做過的一切也不會後悔──因為,總得有人來弄髒自己的手。」那抹笑容在月光的照耀下變得有些邪魅,而且異常悽豔。「朱雀,你會同情我嗎?但是,這不過是種錯覺──是建立在以為自己殺了我的罪惡感,從而產生的錯覺。但是你別忘了,要你這麼做的人,是我!」

「命令你去殺人的是我,選擇死亡的也是我──話雖如此,如今的我就連用死來贖罪也做不到了。更何況剛才也說過,我不後悔自己所做的一切。」你看,就連神也不願原諒我……隨手將被毀壞殆盡的枯荷拋回水裡,誇張地揚起雙手的青年臉上笑弧愈顯張揚,甚至漸漸染上瘋狂。

「怎麼樣,樞木朱雀?這樣的我,難道還值得你同情嗎?」

被連連質問的朱雀始終守著沉默、神色嚴肅,在這劍拔弩張的危險氣氛下,男人緩緩地開口說道:「──不好意思,魯路修。你剛才說的那一大串話,我有一半聽不太懂。」

「……………………啊?」

「沒辦法嘛,我又不像你頭腦這麼靈活。你說到激動處的時候講得超快也就算了,還日語不列顛語全亂糟糟地混在一起。」表情像是變了個人那樣一臉輕鬆,朱雀狀似無奈地聳了聳肩然後態度自然地坐回了原位。「我看你在興頭上,所以也不好意思打斷你。啊,不然我們現在重來一次?」

「……你,現在是在耍我嗎?」看著對方一派天然地露出不知是真是假的疑惑表情,魯路修不禁嘴角一陣抽搐。不對,在他看來就算朱雀不特意裝傻,那張臉看起來也夠呆了。

但是,這種深深的挫敗感是怎麼回事?……青年嘆了一口氣,踏著沉重的腳步像是被打敗了似地重重坐回原位。

「呃,我們剛才在聊什麼?……嗯,算了,還是換個話題吧。」像是完全沒有注意到身邊的那位複雜莫測的臉色,朱雀兀自拍了下手掌笑著問道。「好不容易復活了,魯路修有什麼想做的事嗎?」

「……躲到深山裡去,隨時監視世界,偶爾心情好的時候就下來滅滅不安分的害蟲,玩玩你喜歡的正義英雄遊戲。」刻意語氣死板地說出帶點諷刺口吻的答案,他瞥了眼身旁的人一副啞口無言的樣子,壞心眼地勾了勾嘴角繼續單方面的報復行動。「用騎士風範四處迷惑涉世未深的純真小姑娘,這也算你的拿手好戲對吧?不對,你擅長的好像是熟女御姊型的?」

「不要把朋友說得好像花心大蘿蔔那樣,這半吊子的伶牙俐齒是跟C.C.學來的?」而且頂著一張王子般的臉有意無意到處招搖撞騙什麼的,以前在阿什福德學園時你可沒少幹過……當然,對臉皮薄得不可思議的朋友哪些話能講不能講,這點常識朱雀還是有的。

 

 

像是為了填補曾經的空缺和遺憾,兩個復活的死人像是普通的久別重逢的朋友一樣,天南地北地聊了許久許久。

小時候的糗事也好、最近的世界大事也好、亂七八糟的成人向話題也好、那段熱血沸騰的武勇傳也好,不管聊的是多麼無聊或愚蠢的主題氣氛都異常熱絡,偶爾還會間雜著沒多大意義的喧鬧笑聲,不識好歹也無比囂張地頻頻驚擾四下戀侶談情說愛的浪漫氣氛。

不知不覺,腕上的手錶竟靜靜轉了三分之一圈,長針和短針一同指向了名為天堂的午夜時分。

「──啊啊,已經很久沒一口氣說這麼多話了,真痛快。」擦了擦眼角因為剛才笑過頭而湧出的眼淚,魯路修站起身子慵懶地伸了個懶腰。「那個女人雖然囉嗦起來也真夠嗆的,但是她也不大喜歡和我聊天,只有在調侃人和講古時才會說得特別起勁,個性挺糟糕的。」

「魯路修你啊,好像從以前就對身邊的女孩子特別沒轍。」因為你太溫柔了……朱雀苦笑著下了個簡單結論,於是這話題也就這麼暫且擱下了。

樹叢裡不再傳來輕聲細語,四周的風也很安靜──因此,他們不約而同地沉默下來。

現在是午夜,Halloween結束了……也就是說,已經到了識趣的亡靈該退場的時刻。

朱雀凝視著魯路修微仰起臉感受清風的纖細背影,然後輕聲說道。「……想見她們嗎?」

對方原本正打算回頭的動作倏地停頓,沒有回答。

他執意地再次問道。「你想見你妹妹嗎,魯路修?」

「……嗯。」回答的聲音很輕很輕,接著又像是釋然般地笑開了。「但是,果然還是不要再見面比較好。」

「我已經一無所有了,朱雀。」那語調是如此地溫柔、澄澈、純淨……縹緲而蒼白。「就算與世界為敵、就算用滿腔憎恨來折磨自己──最後剩下的,也只有無盡的後悔和虛無。只有親身經歷過、失去過的人,才能真正了解這句話有多痛。」

「這是你很久以前就警告過我的事情,我卻一直到失去一切後才真正了解。」我不想,讓娜娜莉看見這樣的我……終於回過頭來的男子,臉上是什麼樣的表情因為逆著光而無法看清,唯有眼底正透著深沉得年齡不符的滄桑與寂寥。

「……」

「而且,還有件事我不懂。」往對方踏近一步,這回青年的眼神很是認真。「為什麼你可以這麼平靜地接受我還活著這件事,朱雀?」

望著那過於耿直的視線,朱雀苦笑地回應道:「正好相反,魯路修。一直都沒辦法接受你已經不在的事實的那個人,其實是我。」他垂眼看向自己緊緊交握的手,用力到指關節不自覺地微微顫抖。「這些日子來,我看了無數的書籍和文獻,你的畫像、你的事蹟、你批過的公文、你留下的手稿……只有這麼做我才能冷靜下來,好讓自己不要發瘋。」

「你會輕視這樣的我嗎?明明是殺了你的那個人,卻比誰都希望你活下來。」我比任何人都渴求奇蹟能夠出現,我多麼希望這一切都只是噩夢一場──朱雀仍是維持同樣的姿勢,聲線有著近乎死寂的低沉。「那個時候,我明明答應過會確實收下你的GEASS,但是──」

「如果你敢道歉,我是絕對不會放過你的,朱雀。」挾帶警告意味的威嚇冷峻非常,陰森閃耀的眸子沉潛著某種近乎殘酷的決毅暗芒。「我絕對不會原諒你,你應該也絕對不會原諒我才對,我們會就這樣繼續彼此傷害下去,而且一輩子都無法真正和解。」

像是復仇天使般作著悲慘的預言,男子顏面上泛著豔麗到叫人發寒的笑容,伸手捧起對方的臉彷彿呢喃情話似地湊近。「但是那又怎樣?反正過去的事就是過去了,既然兩邊都不願意讓步,那就這麼繼續下去又有什麼關係?」

「在我看來,這不足以構成我們今後還非得繼續仇恨彼此的理由,我的器量可沒這麼狹小。」過了整整四秒後,他才緩緩鬆開了手,重新站直身子的同時也再次浮現柔和得近乎虛假的笑意。「你覺得如何,我的摯友?」

朱雀臉上是面無表情的──從剛才氣氛陡然一變的危險談話中,他一直是這個表情──直到此時此刻,才跟著露出不知該說是判若兩人或一如往昔的溫和笑容。「還算不錯,魯路修。」

──啊啊、這個人還是老樣子,幾乎沒變。

藉由強勢的交涉奪得自己期望的結果,把對人的善意藏在殘忍的語句中。

刻意偽裝成惡念的,彆扭但真切的溫柔。

 

 

「魯路修,我們還能再見面嗎?」因為被輕斥「我們現在已經不是主僕關係了,不許走在我後面」,他現在是被半強硬地拖上前去和對方並肩行走。

「怎麼,你會寂寞?」反問中帶點細微的惡趣味波動,一路把布娃娃拋上拋下(還屢次像是很故意地摔向地面)的青年並未正面回答。

不管承認或不承認,都有種輸了的感覺……朱雀無奈地瞥向對方,秀氣眉眼高揚的幅度太過明顯。

「用安全角度來考量的話,我的回答是『不行』。」不見遲疑地給出否定答案,魯路修用實事求是的語調說著。「不管怎麼說,被人發現都會很危險,就算撇開我們兩個都是死人不說,你這已經算是標準的通敵叛國了。」

朱雀皺著眉陷入沉默,不一會兒又勾起明朗的微笑。「你說得沒錯,不過現在我們在討論的又不是這麼嚴肅的話題。」我只是在和朋友約定下次見面的時間而已,而且是久別重逢的重要朋友……他笑著這麼補充,然後一把搶走被粗暴對待的可憐起司君。

沒等到布娃娃落入懷裡的柔軟觸感,魯路修微微一愣然後停下腳步。

「我看你好像也沒有很寶貝這布偶嘛,那不如送給我好了,說不定娜娜莉會喜歡。」他配合地一個旋身俐落地堵在對方身前,正巧捕捉到那人一閃而過的驚慌神色。「如果你明年的這個時候還是不來要回去的話,我就轉送給她好了……順帶一提,凡是交到總統閣下手裡的東西,標準流程都是先被送去國安局徹底檢驗一回再說。」

眼神掃過對方剛剛嫌熱而脫下手套的白皙手指,他不否認後面那句補充帶著落井下石的意味。

「……別幼稚了,馬上把那玩意兒還來。」魯路修動作流暢地將掌心平舉至對手眼下,態度仍是高傲。

朱雀隨手晃了晃手中的可愛「人質」,仍是滿面笑容。「你以為自己搶得過?」

「…………」手指幾不可見地細顫一下。

「放心,如果娜娜莉不喜歡的話,我保證會馬上還回去的。」所以現在先把你們接下來一年內,會住到哪些地方的地址抄給我吧──男人語調很是寬容地繼續說道。「你總不會狠心到要我滿世界到處找吧?當然,要是你堅持的話……」

「…………」

「那麼剛才說到的,關於下次再見面的約定,」咻地一聲把娃娃藏到身後,朱雀的眼底盡是無懈可擊的爽朗笑意。「──你是答應,還是不答應呢?魯路修?」

 

【未完待續】

 

 

Code Geass ...........一個在CLAMP的命令下,全宇宙都講你碰語的神奇世界~~~

arrow
arrow

    小蒼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0)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