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寫在前面 ~

1.此為暗殺教室業渚同人,寫手精分試煉02"用告白成功梗寫一篇虐文"重寫版。

2.設定簡述:潮田渚已經有妻女了,不過妻子在故事開始前就已過世。之後,小渚應仍是單身的朋友赤羽業之邀,帶著女兒搬來和他一起同住,小姑娘由兩個男人合力撫養長大。

3.自認沒有很虐,但既然是練習,小蒼就會朝"讓大家看完之後有點心塞塞的"這個方向努力

4.文前警告:不具名‧路人‧原創角色出現。  還有,雖然劇情發展看起來像"業→渚",但其實這兩人真的是互相喜歡的!請從「無疾而終的雙向暗戀」,這個角度來理解

5.感謝網友"羽羽"和"希冀之羽"的試閱與意見提供~

 

 

 

 

刀刃毫無慈悲地滑入心臟。

避開肋骨、切開胸膛、劃過肺葉、再穿透背脊。

手上的武器是無比鋒利的金屬刀,斬下的切口只要放著不管,過些時候便會自動黏合回去。

正因如此,在自那具身體抽出兇器前,他刻意地、將刀刃向右輕輕懸了半圈。

下一瞬間,血液從傷口噴湧而出,將兩人的視野染成一片鮮紅。

鬆開手後,彷彿來不及弄懂發生了什麼似的,那具身子幅度極小地輕晃幾下,接著無聲無息地倒了下去。

他沒有接住那具身體,也沒去觸碰仍插在被害者胸口上的利器,徹底抹去所有感情的眼睛只是無語地凝視著,倒在血泊中微微痙攣的友人。

出乎意料地,對方臉上的表情既沒有憎恨也不見痛楚,有的只是一片平靜。

在最後的最後仰望兇手的那對眼睛,竟是如此地溫柔,彷彿承載了整片星空。

 

 

恐怖份子的炸彈在最後一秒遭到破壞。

人們活下來了。

 

 

 

10 years after the END

打開公寓大門的時候,被湧起的灰塵嗆了一下。

飛快揉了揉眼睛,接著緩慢地回想起來,自從那對父女先後離去後,自己就再也沒把房子交給誰打理了。

又大又暗的屋子理所當然地空無一人,透著寂寥又沉悶的氣氛,很難想像直到三年前,這裡還是個氛圍算不上「熱絡」卻也相當「溫馨」的家。

宛如要逃離什麼似的,仗著工作繁忙的藉口,現在的他兩個月才回來打掃一次,而且從不過夜。

每當有人問:「為什麼不賣掉呢?」自己就會笑著回答:「打算給乾女兒當作嫁妝。」

而那當然是徹頭徹尾的謊話。

 

整棟房子像墓園般寂靜,於是男人在動作間也盡可能地把腳步放輕,步伐虛浮得像是踩不實地面,讓人聯想到身形清瘦的遊魂。

冰箱裡除了幾瓶礦泉水外簡直空無一物,他沒怎麼在意取出水時手指被凍傷似的刺痛,只是迅速擰開了瓶蓋,讓冰冷液體流淌過久未進食的身體,在滋潤血肉的同時燒灼著每一吋神經。

然後他忽然想起了潮田渚死去的模樣──血液從傷口噴湧而出,那具纖細的身子有大半染上怵目驚心的腥紅。

他想問他,很疼嗎?一定很疼吧。

慶幸的是,他和他的痛苦很快就結束了。

永遠地。

 

用行屍走肉般的速度移動到電話邊,『上一次繳費是什麼時候?』一邊這麼想著,一邊動手刪除了留話機裡的所有訊息。

在確認線路還能撥通後,手指很快地按了一連串號碼,對他而言那串數字如今甚至比自己的個人身份證號碼還要熟悉。

對面很快就接起來了,附帶一聲清秀柔嫩的問候語:『您好,這裡是潮田。』

「呦,小姑娘,我是你二爹。」雅痞聲線悠閒地回應著,視線移向落地窗外風雨欲來一片陰霾的天空。「最近過得怎麼樣?」

耳邊聽著年輕女子每周例行的報告,男人感覺到空氣正一點一點地變得濡濕沉重,最後微顫顫地達到飽和。

在風雨交加的雷鳴中,赤羽業忽然意識到,自己正站在一屋子的成堆遺物裡。

 

 

 

3 months after the END

負責警官走進來的時候,他正仰頭觀察天花板上的燈。

襯著單調灰泥的白色光環亮得叫人炫目,盯久了便會自然而然地泌出淚水。空調伴隨昆蟲振翅般的低鳴送出的風有些冷,受到寒意刺激的皮膚戰慄著浮現一個個細小突起。

是誰跟自己提過來著?那個亡魂死後,在一片黑暗的隧道中穿過光暈,而後前往天堂的都市傳說。

「──赤羽先生?」對面傳來疑惑的男聲。

「啊啊。」回復成符合禮節的坐姿,腰桿打直後瞥了警官身後的單面鏡一眼,不透光的黑暗中有一道鬼魂似的身影正面無表情地與自己對視。

 

「負責聯絡的承辦人員,已經在電話中和您說明過情況了嗎?」

「是的。」他禮貌性地點點頭。

「媒體揭露的內容並不足以列入檔案,因此必須請赤羽先生從當事人的角度,將那天的事件盡可能地重述一遍,這點請您諒解。」

「是的。」他又一次點了點頭。

男人過於冷靜的態度,反而讓他的對手開始侷促不安起來。「這份報告請您先過目,如果有需要補充的地方,請務必告訴警方。」

手指按住那份檔案將之托移到自己面前,文件紙在燈光照耀下靜靜散發著過份蒼白的光。毫無意外地在第一段就找到了「那個名字」,黑白分明的鉛字色差明顯得讓眼角微微刺痛了一下。

 

真諷刺啊……男人茫然地這麼想著,那場鬧得沸沸揚揚的、帶走了你的恐攻事件,在時過境遷的現在,哪怕是當下人們的驚恐、倖存者的淚水和傷痛,也全都會像雪白色的墓碑或棺木那樣,由世界來靜靜掩埋一切。

死者的一生就由紙張上幾句短短話語或一份檔案作結,活下來的人們則要學會放下所有繼續走向明天。

但要他就這樣平靜地接受一切,難道都沒有人覺得這未免太過殘酷了嗎?

 

「…先生?赤羽先生?」猶疑了一會兒,承辦警官──木村正義決定換上兩人都更加熟悉的那個名字。「──業。」

死物般的眸光靜靜對上了他。

「要是你想的話,要不要申請改日再來說明情況?」

「為什麼?」男人用與記憶中毫不相襯的嘶啞聲線提出反問。

「……你知道,聽說人們面對親友死亡的過程總共有五個階段,大概一個月後,傷口就會慢慢癒合,開始試著接受對方已經不在的事實。」

 

「……可是業你現在看起來,還是一副皮開肉綻,鮮血淋漓的樣子。」

 

 

 

15 minutes before the END

他一直在反覆地思考。

那時候,難道就沒有其他方法?難道就沒有更好的方法,可以同時救下所有人質和他被犧牲的朋友?

如果他早一點發覺同居人遭綁的真相、如果他早一步趕到那個地方、如果那天前往現場的人不是自己──

那麼,潮田渚是不是就不用在那天死去?

 

可惜這世界永遠容不得後悔,就像時光永遠不可能倒退。

朝夕相處的往昔,和失去後無盡的惆悵與悔恨一起,反覆疊加成無法痊癒的傷痛。

 

 

炸彈被設定成在犧牲者心跳停止的瞬間爆炸。

如果不在這瞬間將他體內的電路徹底破壞的話,所有人都會死。

 

潮田渚迎接死亡的反應,平靜得叫人詫異。

比自己單薄許多的手掌下意識地撫摸著胸口,好像這麼做就能觸碰到那些被粗暴地埋在他體內的炸彈和電線。

不過是幾次眨眼間的功夫,潮田渚臉上的表情從失落到茫然,最後漸漸轉變成一種讓赤羽業心痛不已的堅定。

他說:「可以讓我留下遺言嗎?」

 

「不!」他大聲駁斥,絕望而憤怒地,同時狠狠瞪向在場手持槍械,每個可能對潮田造成威嚇的同僚或敵人。「我們還有15分鐘,這時間足夠讓列車靠站,給你找個能為你動手術的醫生。」

「不是『還有』15分鐘,是『只剩』15分鐘了。」潮田低頭瞥了從不離身的手錶一眼──Citiz○n的海洋日紀念款,是赤羽業三年前送給他的生日禮物,但什麼都沒多說。「車上兩百名乘客和我一人的性命,該優先選擇哪邊?這是非常簡單的選擇題,業。」

赤羽業不敢相信都什麼時候了,對方居然還有心情跟他扯什麼選擇題。

 

「嗯,這樣啊。」於是在所有人反應過來前,他神色自然地舉起槍口,『碰』一聲轟掉了被制伏在地的恐怖攻擊指揮者的腦袋。「──那,我選你這邊。」

「你、你意識還清楚嗎?!」佯裝的鎮定在一瞬間全部碎裂,小個子青年跨步上前,一把扯住對方衣領把人粗暴地拽到自己面前。「兩百名乘客!兩百條性命!想想他們的家人!這些人是無辜的!大家都會死的!」

「那就一起死吧。」回應的語氣冷酷無比,同時蠻不在乎地意識到在場所有人的目光,在下一秒全都集中到自己身上。「其他人帶著嫌犯跳車,我就留在這裡陪你。」

──這樣有什麼不好?他用眼神向眼前的人如此詢問。

 

「……你真是無可救藥,業。」然而那份決意並沒有得到認同。

潮田渚低語著輕輕放開對方,保持持續注視著他的姿勢,向後緩慢地踏了一步,然後又是一步。

待赤羽業從愕然中回過神來,已經來不及了。意欲挽留的雙手在撲抓出去前,就被兩旁湧上的同僚強行壓制。

「你們…!給我放手……!」他暴怒地掙扎著,即使明白徒勞無功也不斷試著掙脫那些束縛。

這些人知道自己在做什麼嗎?就為了那些連見都沒見過的兩百個陌生人,他的朋友就非得為了要救這些人而死去?!天底下怎麼會有這麼愚蠢的事情?!他絕不允許這種事發生!!

 

「別開玩笑了!渚!說什麼想想那些人的家人──」他痛罵著正準備走進另一個乘客被驅散的車廂短暫獨處,還順手借了個秘錄器打算錄製遺言的友人。「那你女兒怎麼辦?!其他人呢?!你說去死就去死,難道一點都不在乎他們的感受嗎?」

「……怎麼可能不在乎?」潮田渚停下腳步,回頭望了自己一眼,臉上的笑容是赤羽業最不想看到的那種。「我希望你們幸福啊。」

 

而那一幕成了他永遠的噩夢。

 

 

 

3 years after the END

接到小姑娘緊急來電的時候,赤羽業才剛結束一場重要會議。

他來到茶水間取出手機,語調悠閒地接起電話。「怎麼啦,小丫頭?」

「業、業叔叔!你聽我說!」那一頭傳來了陣陣哭腔,非比尋常的氣氛讓男人在一瞬間便端正了態度。「我爸爸、是我爸爸──他醒了!」

『啪搭』一聲,杯裝紅茶摔落到地面,宛如濺開一朵猩紅色的花。

 

「──失智?」

「嗯……好像是因為長期昏迷導致腦部受損,智力大幅衰退。」潮田渚的女兒透過拉上百葉窗的窗戶細小縫隙,面露擔憂地觀察著自己的父親。「他現在的心智還不到三歲,連自己的名字都不記得,更別說我的臉了。」

天國的媽媽要是看到他這副模樣,肯定會難過的……少女小聲地咕噥。

──但無論如何,他都是我唯一的父親,對吧?

小丫頭抬起臉來朝自己虛弱地笑了笑,眉眼和鼻翼的弧度,和潮田簡直是一個模子刻出來的。

 

他低低應了聲以表贊同,在移開視線的瞬間卻不自覺地,以更現實的角度陷入了思考。

雖然現在小姑娘的意志還很堅定,但十年後呢?二十年後呢?

她會有自己的事業、家庭和社會責任,而且說實話,並不是每個對象和其家族,都能接受一個除了得賺錢養活自己,背後還拖著個失智父親如此沉重負擔的女孩。

更何況,照顧記憶喪失、不能自行進食,無法與家人互動甚至連便溺都無法自理的失智患者,作為親屬要承受的壓力,絕對是外人無法想像的沉重。

 

「……那麼,要請看傭嗎?」

剛才提出的讓他加入照顧行列的請纓,被少女用『我已經從業叔叔那裏接受金援了,況且爸爸大概不希望老朋友看見自己這個樣子』為由婉拒了,於是男人現在只好換著法子想減輕少女壓力──實則是為降低潮田渚被獨生女從情感上拋棄的可能。

「費用的話,可以由我來出。」

 

「──是、麻煩了。」該說不愧是自己視如己出撫養的孩子嗎?個性非常實事求是的女孩思索一會兒後,便乾脆地答應了。「真對不起,看傭的話,請到我大學入學考結束後就行。」

看護費用,上大學後會一點一點回給叔叔的……女孩正經八百地朝自己行禮,這大概是從渚那裏學來的吧。

 

「啊啊──說起來、進路,決定了嗎?」

「是的,我畢業後,想進入警界或法學院。」

少女凝視著臉上掛著傻笑和唾沫,以遲緩動作擺弄著益智玩具,以及一地拙劣得慘不忍睹幼兒畫作的父親,目光徹底陷入了陰霾。

「媒體把我爸列入了普通的傷亡名單,但我總覺得憑他的身手,應該怎樣都不可能……總之,消息被官方封鎖了,即使用當事人家屬的身份,也無法查到更多。既然這樣,那我只有考入警校,或是去當檢察官了。」

 

「………業叔叔,我一定要、找出那個把爸爸變成這幅樣子的兇手。」

「──然後把那傢伙碎屍萬段。

 

 

 

3‧5 months after the END

「……你這是養虎為患。」良久,對面聽完事件始末的警官低聲勸道。

「沒那回事。」他回給對方一抹淡漠笑意,「父仇子報,天經地義。」

木村正義斂起眉峰,闔上檔案後,決定站在老同學的立場上再多嘴一句。「如果能好好說明的話,渚的…你養女她,至少不會對你恨之入骨。」

「嗯,也許吧。但還是有個問題,」赤羽業苦笑著推開椅子,而後起身。

「──我,並不想被那孩子原諒啊。」

 

這是屬於那個人的、結局乏善可陳的不幸故事。

他到現在還能回想起來,那些不得不把工作帶回家的夜晚,同居人為他泡的咖啡,還有覆上肩膀的薄毯。

溫潤淺褐混合著潮田渚的鮮血,於記憶中界線不明地攪和一塊兒,在乾涸後成了他靈魂上一撕就會腐爛化膿的痂。

但為什麼不論是幸福或者悲傷,到最後都會被名為平靜的痛苦給淹沒呢?

 

走到長廊盡頭時,偵訊室旁的門被用力推開了。

「──赤羽先生!請、請聽我說!」慌慌張張的喊聲,他站在原地直接回頭。

對方神色緊張地注視著赤羽,單看容貌的話,似乎和自己差不了多少歲數。

他沉默著等待特地叫住自己的警官說明來意,但在對方來得及開口前,『無情』之類、『殺人兇手』之類,帶著事不關己和細小惡意的話語,已經先一步從漆黑狹窄的房間窸窣竄出。

小伙子顯然也聽到了,只好側身動作尷尬地將門迅速掩上。

 

「……還有什麼事嗎,警官先生?」

「啊、是的…!請聽我說!」略顯激動的臉龐處在燈光下,透著橫衝直撞甚至不顧旁人的熱情鮮活。「不管別人怎麼說,我認為…我認為您就和那位潮田先生一樣,是拯救了列車上兩百名乘客的大英雄!」

 

……『英雄』?

他當場僵立原地,感覺喉頭裡有股灼熱腥黏的什麼,下一瞬間就要撕裂胸口衝破而出。難以言喻的衝動堵住每一條血管神經,介於聲嘶力竭和悽慘悲鳴之間,介於憤怒莫名和痛哭失聲之間──

 

「……」良久,站在陰影中讓人看不清表情的男子,只是略顯僵硬地朝叫住自己的對方點頭示意,接著便轉身用彷彿被什麼追趕似的速度,快步離開了狹窄幽深的長廊。

 

 

 

4 years after the END

「潮田渚」的第二人生,結束得非常突然。

和一同出門的女兒被人群衝散,不過是一眨眼的功夫,便消失在川流不息的人潮中。

急瘋了的小姑娘沿著大街來回尋找,闖進每一間店鋪不顧形象地大聲喊叫,直到對街忽然傳來一陣尖銳剎車聲,緊接著是一連串震耳欲聾的巨響。

 

據目擊者所說,那不過是一瞬間的事。

精神失常的男子,為了撿拾意外脫落又被行人踢遠的手錶,在所有人反應過來前,一個人搖搖晃晃地衝向馬路中央,接著被速度過快的摩托車反應不及迎頭撞上。

纖細瘦小的身體被甩向半空,然後重重摔落。

頭骨觸地、頸椎斷裂。

 

赤羽業趕到醫院的時候,潮田渚的獨生女正準備去見父親最後一面。

癱軟在手術台前的她哭得撕心肺裂,顫抖著握緊他蒼白無力的手,滿臉淚水地不停道歉。

──『對不起……對不起……』

──『對不起啊……爸爸……!』

 

不過站在一步之遙的赤羽業,低著頭讓目光緩緩掃過遍地慘烈鮮紅、手術檯上血水模糊的肉塊,然後是「潮田渚」插滿膠管,一動也不動的身體。

他想問他:很疼嗎?一定很疼吧。

他聽不見女孩悲痛欲絕的哭聲,看不清心電圖上叫人發狂的數據。當大腦遲緩地意識到此刻目光所及的遍地鮮血,全部、全部,都是從手術檯上的那具身體流出來時……赤羽業體內的心臟、肺葉、腎臟,乃至每個活著的器官,都痛得像是被活生生地刨挖出來一樣。

他甚至無法怪罪那孩子簽下「放棄急救同意書」的決定。

 

最後,當女孩腳步虛軟地撐起身體,哭著說出那句:「請……關掉呼吸器。」的時候。

赤羽業發現自己能做的,除了握緊那孩子的手外,再也無話可說。

心律歸零的聲音尖銳地撕裂了寂靜。

然後一切都結束了。

 

 

甚至來不及憎恨,被送往其他醫院的肇事駕駛,據說同樣沒熬過危險期,在第二天凌晨斷了氣。

對赤羽業來說,也只能接受在一個不認識的人手裡,在一個他到不了的地方,因為一場無能為力的意外,世界再次崩潰的事實。

 

直到在儀式上再次看見對方的臉,「潮田渚」死去的實感才一點一點湧現出來。

雖然是非常老套的說法,不過靜靜躺在棺材裡的他,看起來就像沉睡了一樣。蒼白的臉孔上了淡妝,西裝革履、雙手交握,看起來很是安詳、很是莊嚴,同時非常、非常地美麗。

說起來,在你生前對那身血汙束手無策的醫生們,在人死去後竟也能把那些傷口處理得那麼漂亮,這世界對你還真是殘忍啊。

 

所謂的葬禮,其實是為生者而舉辦的吧。

跟著隊伍,輪到他為亡者獻花的時候,大概是自己心理投射所影響,赤羽業總覺得潮田渚的表情看起來好像很疲倦。

生前就不習慣成為矚目焦點的他,好似再過一會兒就會睜開眼睛,像是對給別人添了麻煩而感到不好意思地,拽著自己或女兒的袖口悄聲問道:「可以結束了嗎……?」

 

──啊啊、再等一下。

──再讓我多看你一會兒。

 

赤羽業從沒說過的是,雖然他遵照潮田渚的遺願,將對方的遺言錄製成數份,分送給他所有親友。

然而,他卻將自己那份全部洗白,重新加了幾句赤羽業自己的聲音進去。

即使沒有那些,我也不可能忘記你。

他這麼想著,然後將小小的金屬盒輕輕放入幾乎要將朝田渚埋沒的雪色花海。

無意間碰到的皮膚,冰冷而僵硬的死亡觸感,彷彿能將手指凍傷。

讓我的聲音陪你一起到天堂去吧,渚。

 

 

 

2 years before the END

開始的契機是什麼呢?已經想不起來了。

不知在什麼時候,他曾和他聊過「自殺」之類的話題。

人在什麼情況下,會想要自殺?在什麼條件下,自殺是正確的?

 

「如果,我是說如果。」潮田渚一邊為趴睡在自己膝上的女兒梳理頭髮,一邊緩慢地說著。「假如我就像電影裡演的那樣,染上了某種病毒……」

「只要我活著,就會害全世界的人死光。」

「但只要我死掉的話,大家都能得救。」

「這樣的話,我大概會選擇自殺吧。」

死前還能當一回英雄,也不錯啊──他微笑著用半真半假的憧憬語氣作結。

 

「這算什麼啊?」有些不客氣地,赤羽業憋著笑意說道。「這麼不現實的事,怎麼可能真的發生?」

唉,就說了是如果、如果啦,別笑話我……像是感到羞窘似地,給了同居人一抹一貫的淺淺苦笑。

「而且,根本不可能吧!讓你死掉什麼的。」

「嗯?什麼意思?」

「很簡單啊?放心吧,你不會有機會自殺的。」俊秀眉眼自信勾起,他朗聲宣言道。「因為在那之前,我會負起責任──『殺』了你。」

因為在那之前──你的生命,是屬於我的東西。

是必須用生命保護的,屬於我的所有物。

 

 

吶、電視裡不是經常這樣演嗎?所謂的「吊橋效應」。

「如果是可以交付性命的對象──」如果是就算為了對方而死,甚至死在對方手裡也不會心生憎恨的人……

「對我來說、那樣的人,就已經是能相守一生的伴侶了。」

 

聞言的人愣了一下,露出了像是感到困擾般、同時有些難為情的微笑。

「等一下啊,業!等一下……」單薄手心半掩住臉頰,接著輕輕地移開視線。「剛剛那樣的氣氛,好像告白喔……」

 

 

──嗯,我的確是在告白啊。

那樣簡單的、在心中響徹了無數次的一句話……

不知道為什麼,我卻一輩子都沒能說出口。

 

比起悲傷或遺憾,也許充斥更多也留存更久的,只是那份痛徹心扉的「不甘」。

「只要陪在他身邊就很滿足了」──那是連自己都沒能說服的藉口,是畏懼於破壞那份安穩而撒下的無恥謊言。

赤羽業喜歡潮田渚。

從相遇開始,就一直喜歡著他。

明明那麼喜歡,喜歡到都快要發瘋的地步了。

但是、直到最後,他卻連一次『喜歡』──都沒能親口對他說過。

 

 

4 years and 10 days after the END

人死不能復生,生活總要繼續。

把潮田渚的女兒暫時安頓好後,他翻開家裡的電話簿,給上面所有認識潮田的人一個個打電話,用平靜異常的語氣將葬禮的訊息重複了一遍又一遍。

手指來到潮田生前最後一個──或者說,赤羽業所知範圍的、對方成為鰥夫後唯一一個交往對象時,停頓了一下。

他詫異的是這兩人分手之後,潮田渚居然還留著那個人的號碼。

 

接通之後,對方如預想中地對自己的來電感到驚訝,赤羽業則無視了那份隱隱抗拒,強硬且無禮地問候起女人的丈夫、孩子還有最近的生活狀況,好像他真有多關心對方一樣。

事實上他一點都不想知道那些。

一問一答的對話連三分鐘都撐不過,終於對方忍無可忍地問道:你到底想做什麼?

「……潮田渚過世了,我們打算為他舉辦葬禮。」他聽見自己的聲音這麼回答,「然後,我希望您不要出席。」

空氣在一瞬間凍結。

『……我一直不懂,你到底哪裡看我不順眼。』對方的低語聽起來好遙遠,模糊得像是隔著一道磚牆。

『從開始交往到分手,離潮田君最近的人一直是你。既然如此,你還有什麼不滿的?』

他「匡」地一聲用力砸下電話,臉上表情冷漠得彷彿結了層霜。

 

 

「──對不起,考慮到潮田先生的精神和當下的情況,請恕本公司無法按照原有合約上的金額賠償。」

並不意外的和談結果,赤羽業的反應甚至比身旁倏地繃緊肩膀的律師朋友還要冷靜。

對面在同一場事故中失去丈夫的女人哭得抽抽噎噎,楚楚可憐的姿態讓他煩躁得想一杯水潑過去,告誡對方「哭又不能解決任何問題。」

而保險業務員和對方律師一副道貌岸然的語氣,剛正到叫赤羽直想把他們全揍得滿地找牙。

「啊─啊……這邊還有一個疑慮,雖然和案情沒什麼關係。」對方律師的細框眼鏡淺淺一閃,蛇一般的視線慢條斯理地看了過來。「請恕我直言,為什麼出席的是與本案毫無關係的您,赤羽先生?」

他揚了揚眉。「因為我是潮田渚生前的朋友,也是他女兒的法定代理人。」

 

「不、不,我的意思是──作為普通的、『同住的同性朋友』,一般來說會為對方做到這種地步嗎?」惡質的意圖簡直不能更明顯了,最可笑的大概仍是對方那種自認為正義一方的挑釁神情。

「……」

「兩位的關係實在太過親密,老實說──非常可疑呢,赤羽先生。」

「請停止這種無聊的暗示。」赤羽業的律師不客氣地搶過話頭,「更何況,您的懷疑和本案根本沒有任何、」

「──渚的性向很正常。」他截斷兩名法律人偏離主題的口舌之辯,緩緩環視在場所有人的眼睛,接著朝對面靜靜擺出無懈可擊的完美微笑。「他結過婚、生過孩子,是個直得不能再直的異性戀。」

 

──隱隱地,對自己在想像中,想對那位寡婦做的事感到驚訝。

只有赤羽業知曉,隨著朝田渚的逝去,自己平靜如常的面具下,理智和良知正岌岌可危地走向崩潰邊緣。

「有必要的話,上法庭時,我可以向檢方一一報出所有和渚交往過的女性名字,她們的住所地址或連絡方式。」話語來到此處微微停頓,「所以律師先生,識相的話,就讓這話題到此為止吧。」

──『既然如此,你還有什麼不滿的?』

──當然有了。因為,我多麼希望今天躺在棺材裡的人是妳我。

「我和我的故友──潮田渚之間,沒有任何不便公諸於世的關係。」

──……而不是他。

 

 

5 months after the END

《個案診療紀錄 節錄8

「──您知道,醫生。大概三個月之後,幾乎所有人、都會開始對你的過份壓抑感到不解。」

「有一半的人會覺得『他只是昏迷了,我們應該抱持著希望』,另一半則乾脆質疑『作為普通朋友,你也陷得太深了』──而說實話,在他人眼中,我原本不該是如此多愁善感的性格。」

「除了朋友的女兒外,沒有人能對我的、……痛苦,感同身受。」

「但那孩子也恰巧是,我無論如何都無法坦白的對象,至少現階段沒辦法。」

「必須說謊的理由,有一部分是為了保護她,更多的則是出自於我的怯弱。」

「……我已經、不想再失去重要的人了。」

 

<省略>

 

「用我上司的說法是,『就算是假的也好,你總得給對方留下一兩個把柄』。」

「一個在身家背景上無懈可擊的人,在我們這行是不尋常的,也沒有人會想跟那樣的傢伙『談生意』。」

「它可以是你的財產漏洞、年輕時的微罪紀錄,一兩個無傷大雅的疾病,關係親密的對象。比如說,親屬、兒女、情婦……或者是戀人。」

「……是的,我非常後悔。雖然事到如今說什麼都沒用了,可是……」

 

<省略>

 

「我不知道,不、是不想記起來,自己是怎麼辦到的……總之,我基於自己的私心,非常卑鄙、而且齷齪地,讓我的同居人在臨時簽證『緊急聯絡人』欄,填上自己的名字。」

「也就是說,某種意義上、在那個國家的官方紀錄中,『他』是我的合法丈夫。」

「這事除了我倆之外,我們沒讓身邊的人知道。我想直到最後,他一定也以為那只是我工作的一環,一次小小的幫忙,不用認真看待。」

「──他不會知道,那個微不足道的謊言,於我而言有著什麼樣的意義。」

 

<省略>

 

「為了讓簽證看起來更像一回事,我們還弄了部半真半假的結婚影片。」

「……用的是他自己當年的婚禮彩排剪輯。那天新娘和她的伴娘卡在車陣裡,來不及出席。我──我不知道他是怎麼想的,或察覺到了什麼……反正,在一群伴郎中,他指定了我來頂替新娘的位置。」

「我盡量壓抑住情緒,和他挽著手全程參與了走位,包括迎賓入席和婚禮誓詞。」

「在那場『婚禮』上,我發誓會守護他、支持他,靈魂永遠與他同在。」

「……我在那天、發了誓。」

 

<省略>

 

「那份資料,後來被交易方的對手找到了,並信以為真。」

「……他們綁架了他。」

「你知道他有多勇敢嗎?他們把他折磨得遍體鱗傷,甚至威脅要拔掉他指甲──但他只是、只是堅守沉默,不肯透漏半點關於我的工作,和我本人的訊息。」

「你能想像,當我好不容易在引擎隔板下找到他,看見他鮮血淋漓的手指時,是什麼樣的心情嗎?」

「他不需要這麼勇敢的,真的……不需要。」

 

(沉默)

 

「直到今天,我還是會不停回想起那次的事件。您要說這是某種自虐傾向的話請便,但那麼做之後,我的確會變得比較好受一點。」

「我會回憶每個還記得的細節,他最後對我說的話,他過分平靜溫柔的樣子。」

「我想知道他害不害怕,恨不恨我。我希望他恨我,就像我比誰都痛恨自己無能為力、那樣的恨。」

「我希望能代替他受苦,我希望今天承受這一切的是我……但現實是,當時他只說了句『你是我最信賴的人』,然後便微笑著把手術刀按進我手裡。」

「……他真是個、堅強到近乎殘酷的人。」

 

(沉默)

 

「之後的事,您也從新聞上看到了。恐怖分子的計畫失敗,自我犧牲的英雄被送進醫院,在搶救下還有50%的機率可能甦醒。」

「負責施救的醫生告訴我們,他原本的生存率可能更低,多虧了現場去除炸彈的人員當機立斷的處置,以及乾淨俐落的手法。」

「但那種說法根本不能給我半點安慰。因為每當我去探望他的時候,都會忍不住這麼想──」

「我只是用自己的無能,在延長他離開人世的痛苦和時間。」

 

 

(本篇未完)

 

arrow
arrow

    小蒼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5) 人氣()